钱谦益用了“苦爱”一词，柳如是则用了“青眼”一词。“白头”除了包含顾公燮所载的趣事外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，即二人都怀揣着真诚，期望白头偕老。“莫为卢家怨银汉，年年河水向东流”，作为对钱谦益“莫为朱颜叹白头”的回应，也大有深意，指出人生孰无老，朱颜有时凋，体现了她的善解人意和真情实意。柳、钱“白首红颜”之恋，成为一时文人风流的话题。柳、钱的好友程嘉隧也参与了这次唱和，《次牧翁泛舟韵》云：“玉台传得诗千首，金管吹来坐两头。从此烟波好乘兴，万山春雪五湖流。”“坐两头”三字，未见有发明深意者。笔 者以为“两头”，不仅是指船的两头，还暗含了“白头”、“黑头”的趣事。

    五、豪侠之风与爱国丹心：柳如是典型诗作析论之三

    （一）《剑术行》

    西山狐鸟何纵横，黄陂白日啼鼯鼪。

    偶逢意气苍茫客，须眉惨淡坚层冰。

    手无风云但悍疾，挟我双骑西南行。

    未闻马上言龙骧，已见门前悬弓戟。

    拂衣欲走青珊瑚，澒洞不言言剑术。

    须臾树杪雷电生，玄猿赤豹侵空冥。

    寒锋倒景不可识，阴崖落木风悲吟。

    吁嗟变化须异人，时危剑器摧石骨。

    我徒壮气满天下，广陵白发心恻恻。

    视此草堂何为者，雄才大略惟愁疾。

    况看举袖星辰移，海童江妾来迟迟。

    杰如雄虺射婴茀，矫如胁鹄离云倪。

    萃如列精俯大壑，翁如匹练从文狸。

    奇鸧孤鹗眼前是，阴云老鹤徒尔为。

    丈夫虎步兼学道，一朝或与神灵随。

    独我忼忾怀此意，对之硉矹将安之。

    剑术行

    柳如是身上的豪侠之气，与陈子龙身上的霸戾之气一样，不是与生俱来的，而是晚明特殊时代环境的产物。晚明社会是一个盛产畸人奇士的温床，世态百象如狂狷、愤世、孤傲、纵情、自适、隐逸、禅悦、自洁，在这个时代都体现得淋漓尽致。陈子龙的霸戾之气，就形成于这种时代氛围中。不仅士人喜任侠，负性气，女诗人亦尚义慕侠，追求名士风度，柳如是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。《剑术行》一诗，可谓柳如是豪侠之气的淋漓外现。

    这首诗作手崇祯七年(1634)。这一年也是崇祯政治的一个重要转折。北方的农民军之乱，给明王朝造成极大的威胁，大江南北一带的平静也逐渐被打破。八月就发生了汪国华等人为首的桐城民变。方以智《桐变》诗序说：“乱民斩关焚掠，结寨扬旗。举火之夜，大姓俱走。此桐未有之变也。”未几，北方农民军南下东突。到了崇祯八年(1635)正月，攻占朱元璋龙兴之地凤阳，朝野震动。时政纷乱，兵戈遍地，又非几个文人、女子所能改变得了的。柳如是关心天下事，将忧愤之情寄托于诗中。《剑术行》开篇将民变比作“西山狐鸟”，我们现在或许看着刺眼，而在当时文人笔下是极常见的。“偶逢意气苍茫客”中的“苍茫客”，即诗中擅长剑术的侠客，到底是谁呢？陈子龙也作有《剑术行》，有云“老翁猿臂须眉苍，紫襆黑衣惨绿裳”，“神灵变化从何始，少年曾事婵娟子”，“常居少室三花岩，几度络阳五都市”，“老翁笑汝何太愚，此曹天命难力争。报仇雪耻非我事，逍遥人世归蓬瀛。束身遥望暮光灭，门外寒深三尺雪。”或据陈子龙《闻桐城乱久矣，龙友从金陵来，知方密之固无恙也，甚喜，又以久不见寄书，寒夜有怀，率尔成咏》有“十五通剑术”之句，谓此诗盖为方以智所作。桐城民变后，以智移家南京。闰八月民变稍息，又返桐城。是年及明年俱未曾到松江来。而且以智年不过二十四岁，陈子龙所写的是一老年侠客，与以智绝非一人。陈寅恪又疑是赠孙临之作。孙临是以智妹夫，二人同岁，显然也不是《剑术行》中的主角。柳、陈诗中的剑客，究为何人，暂不可知。柳如是诗中雄气不减陈子龙，“须臾树杪雷电生”以下六句，描写剑术，笔底生风。观剑术，诗人悄然而悲，吟唱“我徒壮气满天下”。她幻想也能“丈夫虎步兼学道”，联想到身世，悲意更浓，“独我忼忾怀此意，对之硉矹将安之”的结句，称得上慷慨沉郁了。

    柳如是诗多学社甫，《剑术行》就有着《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》的影子。不过，杜甫诗追忆观公孙氏舞“剑器浑脱”所作，柳如是观“苍茫客”剑术赋诗；杜甫侧重舞技高超，柳如是侧重剑术高明；杜甫伤慨往事，抒写时序不同与人事蹉跎之感，柳如是谈兵说剑，激昂慷慨，心系天下。在诗歌艺术上，诚是远不如杜甫，但在气势雄浑、沉郁悲壮上，并不逊色。《神释堂脞语》赞其“亦鬟笄之异致”，大抵不错。又说柳如是“早岁耽奇，多沦荒杂”，则未为妥。如《剑术行》这类作品，并非“耽奋”一词所能概括。

    （二）《岳武穆祠》

    钱塘曾作帝王州，武穆遗坟在此丘。

    游月旌旗伤豹尾，重湖风雨隔髦头。

    当年宫馆连胡骑，此夜苍茫接戌楼。

    海内如今传战斗，田横墓下益堪愁。

    岳武穆祠

    南宋民族英雄，最为人耳熟能详的当属岳飞与文天祥了。前人凭吊岳武穆祠的作品，不胜其计。即使前人名作累累，仍要让柳如是《岳武穆祠》出一头地。

    顾苓《河东君小传》谈及早年的柳如是，说她“结束俏利，性机警，饶胆略”。如果明末的柳如是仅仅是俏利出众，机警胆略过人，还称不上真正的奇女子。柳如是虽然流落红尘，经受人生的种种打击，然犹能心系天下，胸怀国事，即此已足令许多须眉男子自愧弗如了。

    这首七律将怀古咏史的历史感慨与现实的忧患意识融为一体。首联“钱塘曾作帝王州，武穆遗坟在此丘”，看似点明岳飞墓的地点，平淡无奇， 事实上绝非如此。宋室南渡，钱塘曾有着辉煌的经历，南宋也曾有过一段繁华的过去。然而数百年后，人们所记忆的不过是“曾作帝王州”而已。宋王朝早已灰飞烟灭，当时的帝王贵胄化为枯骨，即使宋帝诸陵，骨骸也被人抛掘，弃于荒野。还有赖于几个南宋遗民为之重葬，种下几棵冬青树，为后人留得一个凭吊之处。“帝王州”成为历史的记忆，而岳王坟仍然屹立在西子湖畔，这不能不让人感慨万千。首联的妙处也正在此，平中有奇，不可小觑。颈联“游月旌旗伤豹尾，重湖风雨隔髦头”的奇绝处，就在于写岳飞爱国之情与精魄不死，既与首联相响应，又是深一层的咏史。